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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作者:亨利·维尼尔 (法)     译者:李耀宗,朱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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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美林街直接税办公室进口处, 有人在墙上涂鸦, 画了两个字一个说得很难听, 说它是"鸡奸"机构, 另一个把它拟人化了, 挺吓人的.  "我们要剥你的皮", 旁边还有一个箭头, 就指着稽查办公室对外开放时日的牌子.

        显然一再有人想把这涂鸦擦掉, 可是总有人重画, 有白粉印, 有红漆印, 共有三道之多, 使涂鸦更趋显著.

        内部则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墙已经丧失了颜色人们在里面呼吸的空气也漂浮着一股久不流通的霉味一条老的木制柜台, 上面钉着已生锈的金属栏杆, 把大厅一分为二大间供趴在案头写东西的职员用就留下窄窄的一条走道, 给老百姓到栏杆上开的三个与人齐高的小窗口递文件, 由对面的职员木无表情地收下小窗口上方挂着一块"申诉"的牌子, 其实任何申诉的希望随即破灭, 因为付款之日不得更改, 所计款项绝无错误.

        我们在一个窗口前排队等候, 轮到我们的时候我有礼貌地说明我们是来见稽查的他由洞口伸出偌大的二拇指往钉着张方形纸牌的门口指了指纸上写着"稽查"的圆形字体过去这里一定有过正式镌刻的名牌 如今只剩下四个螺眼和一方较其余墙板颜色稍深的长方门边有一张长椅, 已经坐了几个人为对命运同样悲惨的人表示同情, 他们又挤了挤给母亲让出了一角斜纹布椅垫栏杆后面职员书写的那一边, 三面墙由上到下一层层排满了又大又厚的黑色籍册 往往得从一个一个书架由上往下找到要用的那一册, 查阅完毕立即归还原位籍册侧面写着红字的白色标签说明它们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 我的眼睛逐渐辨认出了"M"字母的所在位置, 但因距离遥远, 后面的小字看不清楚, 不知道究竟哪一本黑册子藏着 "Malakian" (马拉岐安)的档案我知道就在这本册子里, 就有一个极尽凶残之能事, 盯梢、跟踪、围捕我们并圈出我们的面孔的红色独眼恶魔.

        长椅上就剩下母亲和一位男士了 当时的景象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两小时的久候, 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因为他完了就轮到我们进稽查的狮子笼了.

        这位男士的年龄大约是军人的退休年龄, 虽然已经换下了戎装、穿上了便装, 可是却不减其营房的气味, 他们愤怒凶狠的目光似乎就等着别人对他们立正行礼, 可是再也没有人这样做了他身上的衣服多亏他平日小心, 已经穿了相当时间从他的穿着看来他收入有限:袖肘已磨光, 膝盖处显然因多次熨烫而出现的光泽亦可见其贫富.

        他弯着腰, 挺着胸, 不知是出于习惯或有意维持一定的尊严, 面上呈暗淡的陈旧丝绸之色, 一副"不是很好打发、不好惹"的模样我几次偷看到他喃喃自语: 他正在内心重复一会儿要在稽查办公室大声说的话.

        他并没有谈太久.

        他才进门, 门还没关上就听他以洪亮的声音说:"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但很可能事情就"这样", 别无他途.

        现在轮到我们了 前面那个人引起的怒气只好由我们来承受了.

 

第四十四章

 

这办公室就像商店后间那样阴暗陈旧在成堆的档案的后面, 我看到理着平头的白发蓝眼男子, 他以浓重的科西嘉口音请我母亲就座.

        很快地扫了一眼他信里未删去的部分以后, 他找出了一份以圆形大号字体印着我们的名字的卷宗, 盘问就此开始.

        我们是哪一年抵达法国的, 父亲的职业和薪水, 有几个子女要扶养, 我上过学校的名字, 我们住过些什么地方, 母亲的职业?...

        在老老实实回答了每一问题之后,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们正一步步走进我怕吓着他们而没有翻译的那一段的圈套, 就是那一段威胁我们得服刑和罚款的小字.

        为证明她所言不虚, 母亲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大纸, 摊开来摆在稽查的桌上 它的十字折印显示这张对折又对折的纸确实经常有人用纸的两面、上下左右都写满了数字, 数字上面写的则是亚美尼亚文:"高级棉布""父亲薪水""衬衣薪水""杂货""孩子生病"等等.

        数字常常与开支理由不完全在一块儿, 分散在各个地方, 就靠墨水笔像圈漫画里的对话一般, 把它们用圆圈圈起来, 与开支理由钩在一起.

        只见稽查用他那蓝色的大眼睛盯着母亲--我们的记帐专家--的作品看他用大拇指和二拇指的指尖圈成钳状, 拈起纸的一角, 让它吊在半空中, 然后一面甩这张纸表示这种证明之可笑, 一面问:

        "夫人, 这难道就是你的帐...就这张纸?"

        母亲不是没有听出来他的讽刺口吻, 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答道这只不过是为准确回答他所有问题的备忘录.

        我还以为他马上就要爆发了!

        可是并没有.

        他双手捂着脸, 先揉眼睛, 再磨下巴、鼻子, 千方百计让自己"保持平静".  突然, 他又露面了, 大声说"!"  这可绝不是一切没问题的意思.  "!"字经常是一切都不好的开场白.

        不好的预兆果然出现了, 他在椅子上往后一靠, 双手交叉在胸前, 眼睛盯着母亲他故意迟疑了几秒钟, 以表示事态严重, 然后他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夫人, 你知道你们违反总税法已有十年之久了吗?"

        母亲腼腆地问"违反总税法"是什么意思.

        "就是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律的意思, 夫人犯了法! 或者不守法有一条法律规定"任何人不得无视法律!..."

        他停了一下又问:

        "你知道你冒的是什么风险吗?"

        母亲的脸色苍白, 好象血管里已经完全没有血了一样, 但眼神却出奇地平静她已超越了怕这一关.

        她似乎到达了刀枪不入的境地.

        在那之前她的应对法文都相当过得去, 只是偶尔把阴阳性搞错了或该用直陈式时用了不定式, 但都是可以饶恕的错误.

        "你知道你冒的是什么风险吗?"

        问话的末尾少了"夫人"二字就意味着这祸将殃及全家.

        母亲转过身低头对着我她的嘴唇有些颤抖这一回, 为避免用一个语言思考但得用另一个语言表达时容易犯的错, 她要我把她娓娓道出的亚美尼亚文翻成法文:

        "我们都是侥幸逃生的人, 先生, 连死都经历过了,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正确无误地把这句话的原文翻成了法文, 虽然翻了一半时出了一点意外.

        由于情绪太激动, 我的喉咙开始断断续续地收缩, 我只得竭尽全力抵制我知道这无法控制的痉挛就是不可自抑抽噎的先兆我用呛咳声掩盖泪水的袭击, 憋着嗓子用假声翻译.

        那人戴着税务稽查无动于衷的表情听了这番话 这是多年来在税法里打滚, 被它的条条戒令、通知、诉究、增税、查封、向法不留情的人催债等锻炼出来的无情面具.

        他沉默了良久.

        逐渐, 人性终于缓缓战胜了那吓人的、穿不透的面饰到目前为止丝毫不露的科西嘉人的热情开始缓和这位成天与公函为伍的官僚的严肃表情.

        他又说了一声"!", 不过这一次听起来要比头一次好多了.

        他最后一个问题问的是我的学校, 梅理赞私校, 似乎是所很贵的学校.

        "您知道吗, 先生,母亲答道, 如果您哪一天深夜或凌晨正好路经圣雅克街, 往五楼瞧一瞧. 您一定会看到某一个窗口一盏彻夜未熄或天没亮就已然点着的灯 付我儿子学费的正是这个亮光."

        安布罗西亚尼先生,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名字, 拿出一份厚厚的表格开始填写: 他替我们填报税单.

        我们的情况特别复杂, 因为无法律可循.

        税法里所谓的家庭只包括爸爸、妈妈和未成年子女, ""家庭也只能有怀孕期满所生的众多子女"下一代"的人都离开家, 家庭就只剩下夫妻二人这两个永久成员了.

        那么我这两位坏事的姨妈、这两位法外分子、以前三亲六故时代的安娜和卡雅尼、在税法中被称之为"旁系亲属"的人在这个法定秩序里搅和什么呢?

        我们的家庭结构属于一种囊括大大小小成员的部落、氏族或立法者没有考虑到的一种模糊的消费者合作社.

        在申报前一年的所得税时, 父亲的收入一点问题也没有当母亲告诉稽查她们三姐妹的总收入时, 这个人的笔突然停下他闭上眼睛好好想了想: 他一片好心, 拼命想像这么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夫人, 你的意思是你们三个人做工, 可是并不单独开饷?

        -, 先生.

        -可是大家赚的由谁去取呢?

        -, 每个周末我们三个人中谁去交货就由谁收钱."

*

        碗橱柜上同一个地方老放着一个黄纸盒盒盖上还印着 DMC 的商标, 说明它原来盛缝衣线的盒子妈妈从衬衣商那里拿回来的信封就往里倒, 爸爸还在糖厂做工的时候每星期六晚上也把工资往里放 每个星期的开支就由这个盒子里取.

        这是属于我们大家的盒子.

        容纳我们有限收入的单薄的保险箱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 也就是因为长期以来它的简单使用规则:

        "需要多少自己拿."

        我跟母亲要钱买学校里要的东西或者想买一盒贝诺尔法尔扬的名牌蜡笔时, 母亲总是这么回答.

        "需要多少自己拿."

        她轻轻往橱柜处摆一摆头, 然后她还很有风度地就在我要取钱的时刻, 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事, 正好离开房间.

        "需要多少自己拿."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这番话, 这番丝毫不带猜疑、计较、算计的知心话.

*

        我们的稽查终于解决了三个人一份工资的问题, 把我们这个爱的家庭变成了税法家庭.

        按照严格的法律, 我们先分后合母亲和父亲一起申报安娜姨和母亲没有关系, 变成了在妈妈这儿做工的人, 而卡雅尼则又退了一步成了衬衫商的学徒.

        她们的共同工资在三姐妹(事实上也无所谓是不是姐妹)之间分成了三份, 每人收入都在需缴所得税限下 这几个人正好都住在一张屋顶之下当然只不过是巧合.

        在母亲代表所有人签了这厚厚一叠表格之后, 我们的家庭当然也受了一点震动, 但已经省了多少麻烦了呀!...多亏了这个人拿下了他指控人的面具他事后告诉我们因为我们让他想到了在科西嘉的老家还有像我们这样过日子的古老家庭.

        像往常一样, 母亲送了他几件漂亮的衬衫他一脸带笑, 以浓重的科西嘉口音抗议道:

        "夫人, 你这是在腐化官员呐!

        -! 不会的, 母亲答道. 我们还没有富到买得起你的地步."

        多年来他一直是我们最好的税务顾问, 直到他退休回科岛居住为止.

        安布罗西亚尼先生证明, 故事有圆满结局时, 不一定都是好意的作者的牵强安排所致.

 

第四十五章

 

回七年级班上课时, 我高兴地发现我并没有因为大病一场长期缺席而赶不上功课.

        我们回家以后父亲又加重我的课业, 找了一位亚美尼亚老师到家来教我读、写祖国文字.

        学了这些新东西之后, 法国和亚美尼亚英雄虽然隔好几个世纪, 在我脑子里就都混到一道去了.提格兰  Tigrane)一世在帕提亚(Parthia)人的协助下重获王位. 华坦·马米科尼扬 Vartan Mamikonian)带领他的不朽兵团、打仗用大象和穿护胸甲胄的士兵与波斯人交战, 但却在阿巴拉伊村(Awarayr)一役丧生, 还着实让我伤心流泪但突然间, 游侠骑士巴亚尔领主(Bayard)又加入了弗朗索瓦一世的阵营, 在马里尼亚诺(Marignan)一役神勇万分.

        老故事里的人名字本身就标明好坏, 我与陆军元帅杜古艾斯克林 (Duguesclin) 认同, 他打败了昏君查理, 站在贤王查理一边, 在卡斯蒂利亚又击溃了暴君皮埃尔.

        不过, 我最欣赏的还是王子中的王子, 巴格拉提 (Bagratides皇族的修德巴格拉图尼 (Achod Bagratouni, 对他的评价虽然毁誉参半, 却因与我同名令我感到光荣.

*

        又到了早上休息的时间.

        也就是我的独处时间、胡思乱想时间, 正好让我忘掉每日不得已的顺从.

        从我的西班牙城堡深处, 我依稀听到球被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欢呼, 这表示在另一世界某处, 刚刚有一个球进了球门.

        但在一位与我长相酷似的年轻人面前, 通往乐园之门已然打开.

        极负盛名、节节胜利的我, 所到之处围观者成群, 嘴里喃喃念着我的名字, 我不为所动、木无表情地逃脱了亟愿向我表示景仰之情的一大群少女.

        我这种睁眼做的白日梦不像夜里的梦那样神奇, 这些年也在演变随着我的成熟, 女人也就不再是大自然的作品、织毛衣的人或穿裙子的人了我开始看到她们的身材, 这对我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

        如果说有人指控我的丰富的幻想游戏有迹近愚蠢的白日做梦之嫌,我很难作无罪的申辩.我充其量可以提出"一切为了爱"的可原之情,因为我每次编织那些幼稚乌托邦无非是为了要令我挚爱的亲人惊讶感佩.在那些美伦美焕的海市蜃楼中,梅丽格、安娜姨甚至卡雅尼(我终于决定让她身披低胸红礼服)都在高级裁缝那里定做衣服.我跟父亲则西装笔挺,领口还缀以红色康乃馨.那些平常只有欣赏它五光十色的招牌的名贵餐馆殷勤地端出拿手好菜招待我们.在幻想世界里,我终于能让他们享受到平常只能隔着橱窗一饱眼福的美好事物.

        课间休息时间一过,我的桂冠英雄立即退出至尊的殿堂,重返太虚幻境:在那里的半仙们一出生就已经修成正果.可是我与他耳鬓撕摩,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个精灵框在平常生活的现实里.我必须为他找到比较人化的地位,以一个崇高的事业来厘定、界定他.

        他的形体我早已造定.我也知道他前途光明.现在就差没替他定下终身事业,造就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供我日后效法.

 

        就在此时,教室门突然打开,把我从梦呓中惊醒.

        我们老师西美翁先生走进教室.他有个绰号叫"嘘嘘".我不懂这两个名字之间有什么关系.原先的典故早已失传,而这个绰号却一届届流传下来,蔚为传统.

        他秉性和气,有时为了喝阻调皮捣蛋的学生,他不得不收起慈祥,厉声呵斥一番.可是他这装出来的雷霆唬不倒人.

        西美翁先生没有看到坐在书桌后的我.他走到他那个上了锁的个人专柜前面.他通常在里面存放待改的作业、粉笔、饿时可以啃一啃的饼干、几管促消化的药水、保护他的西装的灰色罩袍、一把遮雨的伞,总之一天之中可能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

        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是他肩膀的动作、他左右转动钥匙的嘎吱响声和他用膝盖频频顶铁皮门的声音清楚地告诉我锁打不开.

        用不着是个锁匠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越紧张反而越打不开.他如果平静不下来就最好换别人来试.

        于是我向他建议:

        "老师,我来帮你好吗?"

        他吃惊地猛一回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伤了风,留在教室比较暖和."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把钥匙递给我,因为他认定锁坏了,非锁匠解决不了问题.

        我小心翼翼把钥匙插进,但不一下插到底.我轻轻左右拨弄,找到开口我才转动钥匙.就听喀喇一声,门打开了.

        他对我倍加赞赏:

        "你真是个魔术师呢!"

        "不是的,老师,我不过没你那么紧张罢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叠作业.走到教室门口,他突然改变主意,回身在距我几个桌子的地方面对着我坐下.

        "马拉其安,你的日子有时不大好过吧?"

        他指的是我的功课、我的祖籍还是我的一般生活呢?我不太清楚,所以我比较含蓄地回答:   "是啊,老师,不过还过得去."

        "你知道,他们是被娇纵惯了的孩子,太养尊处优了些,不过他们也并不是坏孩子,就是调皮了点."

        我没有搭腔.我不愿苟同他替他们寻找借口.

        提到我的伤风感冒和初期的慢性胸痛常使我不参加课外休息,他向我作出会意的微笑.

        我说:

        "老师,我想那样不碍任何人的事吧."

        我们谈了很久,谈到我家里的情况,他对于亚美尼亚人背井离乡的来龙去脉也知其梗概.我们谈到教科书为了顾全刽子手的面子,佯作不知他们曾经屠杀了一整个民族,对于这种蓄意的缄默我们都感到不齿.

        在那之前的四年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老师课外的声音.平常向机器人一样传授知识、监督我们背书的老师终于第一次发出了血肉之躯的声音.

        他最后问我一个问题给我很大的震动,使我一时目瞪口呆.虽然我一向守口如瓶,他却好象已经穿透了我的秘密幻想世界.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未来,将来打算干哪一行.为了使我放松,他用一种"这事只有你知我知"的交心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说我经常想这个问题,但是还没有决定.这是真话,至于那些花哨的枝节当然还是深锁在我的秘密花园里.

        他劝我去细读一本刚出的书,名为<如何选择职业>,作者是个拥有很多大学头衔的教授.他在临走前补了一句:

        "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

 

46

 

        高等师范学院的教授尚.彼埃.巴赫巴忽先生写的"如何选择你的事业"一书在书店里找不到.所以只好找到出版社的名字,然后附上定金邮购.

        我在等这本书寄到之前,真是度日如年,每天的时间好象不止二十四小时似的.

        书终于寄到了.是一本厚重如马赛市的电话本的巨册.

        这本以字母顺序列出各种锦绣前程的知识宝典使人心中充满了希望,不过它的价钱真可以跟它的重量比美.在家里,我对于买书的来龙去脉守口如瓶.妈妈当然照老规矩把钱箱递给我,对我说:"需要多少你自己拿吧",然后她便悄悄离开房间.

        "agriculture" 农业)"xylographe" (木刻师)"zoogeographie" (动物地理学),各行各业都在书中有详细的解说.书里面还收列了准备入学试的补习学校.甚至还对于各种行业的未来出路也有所论述.

        面对着六百页的琳琅满目的行业,个个向我招徕献媚,我决定采用一种(显然说明我的无知的)查阅系统.

        我断然排除"农业",因为它使我想起先朝的农民的疾苦.我不考虑"律师",因为他们终日与弑父弑母的凶手打交道.关于"电影"业的部分,我毫不犹豫几页几页地跳过,因为我曾经在家里听说,电影是不登大雅的.我无情地割除了"外科手书",因为我可不愿一辈子干这割肠切胃的血腥污秽的勾当.

        当我把全书翻遍,到最后的 "zoologie 动物学",倒是还剩十几个逃过我的无情辣手的行业,看起来很值得干的.

        其中有一个特别吸引我,所以我在看别的项目时还频频翻回那一页,重读那一长段叙述.由于每次都翻到那一页,最后书脊都习以为常了:每次把书立着摆在桌上时,它就好象被催眠了一样,自动张开到那一页.

        那个有偌大的荣幸,能够同时满足我所有的幻想和憧憬的职称以肥大的字体呈现在我眼前:"海军机械工程师我先去侦察一翻,确定没有人听得到时,我就像朗诵拉辛的诗词一样高声念出这个显赫的官衔,听起来真是响当当,格外悦耳.

        "工程师"是个崇高的职业,"机械士"表示事业前途有保障而"海军"则表示我可以穿打上象征海洋的船锚的金扣子和军阶杠杠闪闪发光的制服.

        那本参考书详细地说明了通往这座高峰的途径.

        首先要上四年的先修科,准备工程技术职业学校的入学考试.考取之后(几百个应试者中只取六十名),入校三年,毕业之后领得专业工程师的文凭,然后在海军学校再念两年,才完成这个专业的理论和技术培训.

        在这九年当中,我们家做的衬衫渐渐销及法国各地,所以他们有条件帮助我征服这座独得我心的高峰.在向他们宣布我将向这宏伟目标进军之前,我思考了很久,那时我那本巴赫巴忽先生的指南一直是开在"工程师"那一页上.

        西梅翁先生是唯一我能说知心话的人.他对我的选择大表支持.对于我在机械方面的明显天赋,他是深信不疑的.因为有一天,他怎么也开不开他的柜子,我过去帮忙,把钥匙一转就把柜子打开了.他建议我给海军部写封信,把我这个抱负正式地确定下来.他起了一个稿,我腾了一遍就签发了.

        我事先没有告诉家人,我不久可能收到一封巴黎来的信.

        当他们接到盖有"法兰西共和国海军部"大印的信封时,大家方寸大乱,个个花容失色.

        我从学校一回到家,马上叫他们放心,看到他们脸上惊魂未定的样子,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给海军部长写了一封亲笔信,这是他的复信."

        其实部长根本就不知道我所作的重大决定,他底下某个部门的第四十三个秘书以无法识读的署名来信,把巴赫巴忽先生的指南里"海军机械工程师"一栏的内容逐点为我重复了一遍.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不啻为海军一级上将最高统帅本人慈祥地捏了我的面颊.

        我决定了:星期天,作完礼拜,我就宣布这个大消息.

 

47

 

        沙滩咖啡馆,就像它名字所说,是个卖饮料的地方.

        那个时代,海边峭壁上的大马路(它有个美丽的名字:"悠游大道")还没有被水泥淹没,那栋两层的木屋兀立在水滨,它的表面已经被南风和浪花扬起的飞沫渐渐侵蚀褪色,但是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它从前是漆成绿色的.

        我们常在星期天下午去那里.门上一块手写的牌子说:"可自带食品",我们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晚餐的全部家当装在袋子里拎去.

        那个星期天,咖啡馆二楼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坐在凸悬出去的大玻璃窗前常坐的桌子上,放眼望出去,蓝天碧海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连成一片.我们虽然点的不多,服务生并不因此看不起我们,他给我们端上了我们常叫的饮料,两瓶鲜挤的柠檬汁,这时我才巨细靡遗地揭露了我的宏伟的抱负:我要作一个---这个名衔念出来犹如冲锋号角一般嘹亮---"海军机械工程师".

        我的诗意昂然的表白之后,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一言不发,显然是以默思来表示对这种壮志豪情的敬意.我的这些听众的脑子好象被驰骋汪洋的那些沃邦将军(十七世纪法国海军上将)的符咒给镇住了.这时只听到那不问人间事的海浪一波波哗啦哗啦地,前仆后继地死在沙滩上.    父亲打破沉默,他要我把那个体面的官衔重复念了三四遍,他半眯着眼倾听着,仿弗他在欣赏李斯特的一支前奏曲.

        想到我会背井离乡,与亲人久别,妈妈的兴奋里却又夹杂着一丝感伤.

        "你会经常跟我们"告别"",她跟我说.

        安娜姨的反应中没有丝毫的虚荣或骄傲.对于她来说,我的一席话只能令她想到在汪洋大海中飘摇的一叶孤舟,而那深不可测的海洋有时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咆哮的复仇女神,把航海的人吞没.她带着担忧的眼神,喃喃地说:

        "可是...你又不会游泳!"

        我要她放心,我告诉她我并不需要跳到海里拉纤,因为现在的船都有引擎推动,而我将来就是管这些机器的.

        至于卡雅妮,她人已经离岸.从她在窗前的座位往外看,陆地已经消失.她现在头上是天,脚下是海;盘子、杯子和瓶子随着船身纵向的颠簸和横向的摇摆而晃动.

        尽管他们内心有种种的不安,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焕发着骄傲以及快乐的红光.

        那个星期天,当我们离开海滩咖啡馆时,夕阳早已沉入大海很久了.

 

第四十八章

 

        我想我的情况,就像差点给雷打死的人发现自己没死而感到诧异不已.我刚接到了入学试的规则和须知;它的第一个要求很简单但是非常厉害:"法国籍".而当年我们登陆法国时护照上盖的那个大印却时时刻刻提醒大家,我们是"大难不死的无国籍分子".

        弗朗索瓦.德拉.罗什福口-李昂库公爵在一七七年间创办了"祖国子弟学校",它就是"国立工程技术学院"的前身.

        也就是说,自从路易十六以来,这个名校里一直讲究祖国的概念,而创校一百六十年后,它还是要求学生具备法国籍.

        我必须等到成年,也就是服兵役的年龄二十一岁,才能申请归化为法籍.可是入学考试的年龄上限是二十岁.

        在那些操核准、禁止、规定或惩罚大权的各种法律中,有些已经过时而显得荒谬.而这些法律随政府的更替,或顺应多数党派的意思,或迫于摇旗呐喊的示威群众的压力(示威者和警察对示威人数的估计往往可以差一倍)而兴废或修订.

        我的抗议当然是只有一人,也就是我自己参加的示威.在报导时甚至还会把参加人数对打折扣:"昨天有十五岁的半个男孩,扛着半个牌子在堪比埃示威."

        由于政府通过了一项修正案,将这条法律的规定放宽,我终于可以不再是蜘蛛网里的小苍蝇:我这个异乡客,移植的秧子,难民或泊来品现在也可以角逐这个知识文凭,不过"工程师"的头衔后面必须加上"外籍"的尾巴,于以限定.连科学都不免插一脚,一齐起哄,告诉我这样的考生,我不是本地生的.

        我怀着些许怅惘爬上了这稚堞,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加入这座民族骄傲和国家利益堆筑起来的堡垒,它却丝毫不急于将我同化吸收:亚美尼亚的难民与法国人有同样的服兵役义务,却不能享受法国血统所赋予的权利.

        我这种认同的追求经历漫长而曲折的道路.尽管按照法律规定,我有归化的希望,可是历届政府却以需要调查为由,迟迟不批我的申请,事实上,它们只是把我的案子压在官僚的抽屉里尘封不动,屡次向我表示遗憾"不克审理阁下......日之申请",要我三年后再提出申请.

        我是受一九四九  1949114日颁行的法令之赐,在我们到法国二十五年之后,才得以归化入籍的.

 

        当时,在我们那个地区只有两所为"工程技术学院"设的预备学校:一家在马赛,但是那个学期学员已经收满,另一家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还有几个空缺,于是我就在这所学校注了册.

        学校距离我们家三十公里左右,所以我必须住校,这将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而那里也比较靠近我将来报考的学院.

        为了为十月的离别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有好几个星期天,全家到埃克斯乡下野餐.在往返的路途上,我们总会在那个将来四年我游学起居的学堂前面驻足观赏.它从前是男修道院或者女修院.我透过围墙上的隙缝,看到里面拱顶的长廊和廊柱,以及四边形的长廊中间的长方形天井.

        几条街之隔,就是我将来实现雄心壮志的学府.

        有一次,我们还进入它的大院.我们手搭凉棚,脸贴窗户,看到了理论教学的半圆形大教室.实习教室则围绕着一座高大的工厂烟囱,有锻造,铸造,木工,机工,电工车间和许多研究室.

        我们满怀对我的未来大事业的憧憬,步行回到密拉波林荫大道去搭返回马赛的电车.那部电车慢得急煞人,足足走两小时才到站.

第四十九章

 

        我事先已经跟安娜姨说过:"我只带一件行李!"

        可是我的行头却一天天堆累起来,我还威胁她:"小心哦!行李要是多于一件,我到时就随意挑一件上路!"

        她表面上对我这个未来博学之士的权威俯首称臣,但是她用眼睛扫视了一番那些在她看来缺一不可的用品再看看她在家里能找到的最大一只人造皮的箱子.显然那个箱子说什么也盛不下那么多日用品.

        她阴谋策划,多次密商,结果背着我买了一个硬纸板衬里帆布面的风箱折叠式的箱子,它的容量是一般箱子的两倍.

        我在临走时才在门口发现这件塞得爆满,大腹便便的箱子,当我试着抬它时,感觉它好象是钉在地上一样.我再试一次时,只听到缝线开始发出呻吟之声.

        安娜姨慈祥的眼神好象在说"我尽了力,这都是为你好",她正眼不敢瞧我地等待我的发作.父亲及时介入,封杀了已经快到我舌尖的恶言恶语:

        "这箱子的确重了一点!不过不打紧,反正我一路送你去学校."

        "这不成为理由!重就是重嘛,对谁都是一样...而且我不会让你扛我的行李的!"

        "用不着我扛,行李有电车运嘛."

        "不错!可是上车之前,下车之后呢!"

        ",我们两个轮流扛吧."

        为什么我会在这分离的时刻,当我心情沉重,心头小鹿乱撞的时候,却在那里大呼小叫呢?

        我想那一定是为了阻止泪水夺眶而出,因为当时我觉得工程师照理说是不可以流眼泪的.于是,为了隐藏已经在我眼中闪烁的晶莹泪珠,我赶紧扑到母亲身上,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在我们这个感情充沛的家庭里,却不轻易拥抱,只有在重大场合,如有人出远门,久别归来,我过生日或新年,才行此礼.

        那时我们还没有染上西方那种一天到晚动辄颊靠颊,嘴唇对空气发出啧啧之声的亲吻方式.

        正因为我们只有在人生的重大时刻才行拥抱之礼,它就更为真诚,拥抱的双方更加依依不舍.

        我就是在这种依依不舍的拥抱中辞别了我的三个妈妈...和充满了甜美的悠闲和翘课逃学的童年.

        那一天,当我掩上家门时,我就告别了天真烂漫的岁月,迈进怀故的年代.

        我频频回首,远远看到她们倚在窗前的身影,她们不断挥动的手臂,这种在车站月台上难舍难分的缠绵悱恻,朴实而感人的告别式一直持续到布贺特依街的转角处,方从视野中消失.

 

50

 

        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当天的最后一次分手,父亲和我一路无语.

        电车慢悠悠地穿越普罗旺斯的乡村景色,不巧的是那天偏偏是个阴沉沉的天气.

        为了不去触动伤心事,我强迫自己来个时间的飞跃,想到圣诞放假还乡的喜悦.我想象如何在团圆之后对着一张张凑近神往的面孔细细讲述别来种种,当然不忘加评加注.

        圣诞说起来也不远:三个月...其实不到...正好两个月零十八天.

        我答应每星期给他们写三次信,但是我决定写信时略留一手,等到回家接受"口试"时再作发挥.

       

        当列车开过荷内国王喷水池,最后停靠九尊炮喷水池时,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已经是阴雨连绵.我们到了终点站.

        有时我们忍不住要咒诅那些以生花妙笔歌颂雨景之美的文人墨客.雨水抽打着面孔,顺颈子滴下,湿透了衣服,还害你踩水洼而行,它把你淋成落汤鸡,然后使你披上一层冰缕玉衣.美在哪里?

        那一天,我倒宁愿拥护那些歌颂雨伞雨衣的人.它们可以保护我们这些被老天爷的眼泪沾襟的人.

        一路上,我们借助于临街的人家的雨棚和进出车辆的大门避雨,终于到了学校.父亲把我的淋湿的箱子放在老修道院的拱廊底下.他为了不让沉默趁虚而入,紧接着说:

        "快去换衣服...擦得干干的."

        他把湿漉漉的脸靠了靠我的脸颊,最后一次闻了闻我,然后以沉重的步伐跨出了门房的大门.我看着他在拱形的门框里渐渐远去.他走在街心,对来势凶凶的风吹雨打似乎毫无感觉.他一直没有再回头,但是他一定知道我还在目送他,只见他举起手臂给我作了一个小手势,然后就消失在密厚的雨幕之中.

        这时我顿然悟到,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我这才环顾周围的情况.学生们都一窝蜂逃离大雨滂沱的天井操场,躲到拱廊下.

        我马上可以分辨出高年级的学生,他们都是识途老马,毫不费力地找到该走的门和楼梯.他们频频驻足与旧生老同学谈笑风生,说着俏皮话.新生仿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们腼腆,没有把握地在这个新世界的走廊里晃来晃去.

        在训导长的办公室里,当我的名字被叫到时,一个右臂已换成带了黑手套的义肢的男子高声喊出我的注册号码:"第三宿舍153".

        我穿过三个各有八十个床铺的大睡房,终于找到我的号码.我的床是个有轱轳的铁床.当我把沉重的行李抬到床上时,那些弹簧纷纷发出抗议之声.

        我呆站在那里,久久不动,被一股寂寞的浪潮淹没.往年在学校里,下课休闲时间离群独处的经验相形之下真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每天总可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那天晚上,我无家可归.

        我不是朝思暮想这样的新生活嘛,这叫自作自受.

        我不经思索地拨开行李上的锁襻,箱子突然像在强力弹簧作用之下地炸开了,刹那间,箱内的物件以膨胀的体积脱壳而出.

        箱子的四个角落分别塞了四罐果酱,上面还贴了手写的标签:杏子,玫瑰花瓣,樱桃和桔子.冷热温凉,四季的衣服,一应俱全.一垛毛衣上面用别针别了一张小纸,上面写着:"天一凉,一定要马上穿上".吃甜品用的小匙从套头毛衣里掉出来.衬衫那一堆上也有一张纸,提醒我天天换内衣裤和衬衫,每个周末父亲会来取换下来的""衣服.箱子里可以塞的地方都塞满了有用没用的东西,应付可以预料和不可预料的万一.从箱底仿弗升起安娜姨带着微笑,担心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的面孔以及她唯恐我的衣橱太单薄的用心.

        "你叫马拉其安 Malakian ?"

        我猛抬头,看到床头站着一个男孩向我微笑.

        "是啊?"

        "我叫瓦尔塔尼安!"

        这个名字听在耳中,犹如仙乐.它的最后一个音节告诉我,他与我是同族的同胞:我们是同乡. 我们两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坐在床沿促膝谈心,他从学生的角度跟我述说了学校的情况.他已经高一,可说经验丰富,所以告诫我如何避免一些学生容易犯的小毛病和错误.

        最好不要死盯着训导长的义肢.数学教授是历史教授的丈夫,但是他们俩正在闹离婚,关系不太好.法文课教莫里哀的戏剧,不过我们法文老师念 Harpagon (阿赫帕贡) 时念成 HHHarrrpagon (哈赫勒帕贡),因为他总在前面多加两个H嘘音,中间加两个R的卷舌音,据说是为了强调这个角色的贪婪和吝啬.我们的工业制图老师是个"菩萨",理化老师则是个"阎王爷".

        晚饭的钟声响了.

        在餐厅是不能自己选择桌伴的.分手前,他给我最后一个忠告.配饭时是五个人分一大盘,所以一开始就要坚持严格地平均分配成五份,否则一定会有人多拿而使别人吃亏的.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奉行他的规劝.那盆浮着可怜的几片蔬菜、味同洗锅热水的汤让我看了就倒胃口.土豆炒蛋吃了第一口就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乳酪太干.甜点我也拱手让别人去大快朵颐了.一想起安娜姨的美味佳肴,就觉得这里的伙食难以下咽.

        伙食吃来吃去都是一个样.可是,突然从某一天开始,我觉得样样可口美味.摄食的本能战胜了美食的享受,而且拒食的结果使我食欲大作.

        我初到学校的第二天就发现这种学校跟从前的不同.我的异族的名与姓没有引起任何嘲讽,人们对杜邦,迪朗,贝特朗和马拉其安都一视同仁.

        这一切在第一个星期四就得到证实.那天下午是休闲时间:我们可以在值班训导员带领之下出游或者看电影.在温习课上,老师要登记名单,所以问大家:

        "谁要看电影?"

        我马上举起我的食指,可是我一看就只我一人举手,便赶忙放下手.显然其他人都宁愿温习功课而不愿浪费时间在会考时不考的"侠盗罗宾汉".竞争看来是很激烈的:从今以后可不再是儿戏而是严肃的事情了.

        而这些"严肃的事情"一开始就灭了我的威风,使我在光荣榜上地位下降.从前我是瞎子中的独眼龙,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自称王,着实风光了一时.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的成绩从"很不错"降为"尚可",平均分数平平.我的"莫里哀"课拿了很多高分,可是作方程式,微分积分和它的各种系数的艺术却与我非常无缘.

        我不得不每天作十五小时的功课,比这方面较我有天赋的同学多花许多时间,才在第二年过关.       可是假期,那真正的,很长很长,用不着倒数的暑假就要到了.

 

        一年到头,不分晴雨,父亲每星期必定来探望我.他常常在修道院墙外或在大厅久候,就为了跟我说几句话,或者交给我刚烫好的干净衬衫和满满一盒家里做的糕点.他听我说"一切都很好,爸爸!",就满心欢喜地踏上归途.母亲经常给我写信,安娜和卡雅妮也总附带写几个字:就好象全家都来看我似的.

        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在父亲平常到达的时间,来的不是他,却是木匠瓦斯肯.我们跟他很熟.他瘦长直挺得像根竹竿,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对人古道热肠.

        他装女高音的尖声讲话,害得我笑出眼泪来.这个大男人在他的娘娘腔里面还加上最纯的马赛口音:

        "我正好送货到这一带,所以我就叫你父亲不比多跑一趟了."

 

        那个时候,瓦斯肯已经决定才五、六岁的儿子将来要作个医生.

        "可是,"他说,"不是那种给人治咳嗽医感冒,不分昼夜什么屁事都得管的大夫."

        对于他宝贝儿子将来事业的高峰,他进一步补充说明:

        "我要他作个...作个约时间看病的医生!"

        我还记得当时有很多人,甚至一些跟他交情很好的朋友都取笑他.大家不再讯问他家人的近况,都以揶揄的口气垂问他的"医生儿子"身体是否无恙.

        日后,这儿子果真不负他父亲的狂想,硬是当了医生.如今他已是他的专业内举世闻名的教授.不知他是否还记得院子深处一爿光线昏暗的小铺里常常忙得连星期天都没空休息?以及那个弯身在工作台上不停地刨木头,弄得满头木屑的父亲,那个浑身木头香味,一心一意要儿子"成为约时间诊病的医生"而终于如愿以偿的父亲?

        当这个儿子在纽约还是在孟买应约出诊时,木匠瓦斯肯躺在市立医院的一个大通间的病床上与世长辞,死时还是病房的实习医生替他阖上眼睛的.

 

        那个学年最后一个包裹还是瓦斯肯捎来的,我在大厅见到他.

        "看来,"我对他说,"您最近老往这一带送货.要不了多少时候,这埃克斯一带恐怕少不了您了...还是我父亲把我忘了?"

        这会儿,他用比高八度的"do"再高八度的音尖声大笑:

        "!你这可怜的孩子!你爸才两次没来嘛.况且即使他想忘了你也办不到,这里面的原因非常简单,重要而无庸置疑!"

        通常,当他开始使用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词句时,他还信心十足呢.他左右顾盼了一下,查明确实无人旁听他要讲出的秘密时,他抓住你的胳膊,把你拉近,同时他也把头凑近你的脸,开始"不足为外人道也"地把秘密灌进你的耳中.

        "你还记得你们家挂在两扇窗之间的墙上的日历?就是那厚厚一本,一天撕下一张的日历?"   "我记得啊...那个日历怎么啦?"

        "是这样的,你离家来上中学的那一天,你父亲就用一个大头针插在日历上,把时间钉死在那个日子.我看到那日历老停在九月三十号,就忍不住跟他提了一次.我说:"马拉其安先生啊,我说,您那日历怎么走得这么慢啊!"他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好象他没留意到.可是他一直不让任何人碰那日历.还是你母亲和两位阿姨有一天趁他不在,告诉我这内情的."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最后叮嘱一遍:

        "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哟,因为,这种事...是感情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的."

        我终于释下了考试的焦虑,奔赴欢乐的团聚,解救被大头针钉死在九月三十日的时光,此时我那沉重的行李感觉犹如鸿毛.

        我打算在不至于出卖瓦斯肯的前提下,对于有些顽固的日历的疏懒,伺机抛出一句俏皮话.

 

第五十一章

 

墙上的日历还在原处, 上面钉了一个大图钉把日子就钉死在某一天 日历的背景是一个麦浪般金黄头发的小女孩, 穿着红白提花格子布的衣服, 在胸前抱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她一动不动地用她的蓝眼睛盯着我望, 摄影师一定用糖哄她、骗她说一会儿镜头里会飞出一支小鸟,才逗出她那机械的笑容.

        日历上写着<紫罗兰乳霜>大字这是告诉大家, 用了这个乳霜后皮肤就可以恢复小孩一般的娇嫩.

        我想象中的胜利欢乐的回乡之旅, 一开始就有一点儿奇怪, 好象慢动作的影片热烈拥抱也没少, 可是我怎么觉得靠着我的脸颊似乎比往常贴得久一些, 就像有意避免面对面的尴尬一样.

        经过与气味不同的人一一拥抱之后, 我发现少了安娜姨的气味一定是她忙着做菜, 没听见我回来我跑进厨房, 炉子上正炖着一锅美味香草羊肉. 鸡油菌、洋葱、番茄和马铃薯已用小火烧成焦黄, 可是旁边却无人照应仍不见安娜姨的踪影.

        我由厨房里喊道:

        "安娜姨不在家吗?"

        我的问题似乎有点笨安娜姨是从来不出门的再说, 她怎么会选我回来的这天早上去出访呢.

        我的话无人回应.

        我重回客厅, 大家都做弯身工作状, 可是手却不在做活.

        "安娜姨在哪儿?"

        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看见母亲和卡雅尼脸颊上流下的一颗颗大粒泪珠父亲以哽咽的声音告诉我:

        "我们家发生了大不幸, 孩子...我们的安娜姨走了.

        -走了?...为什么...到哪儿去了?"

        这是我问的第二个笨问题--安娜姨向来足不出户--之所以问无非是为了在接受无法补救的事实之前多拖个几秒钟在病中经历真正痛苦的洗礼过程中, 我已学会努力推拒那枚长长的钢针刺进胸膛引起的尖锐、如晴天霹雳的、无法忍受的苦楚.

        我这个向来眼泪最富裕的人, 故事里稍有悲伤即泪如雨下的人, 闻讯后站在原地, 眼泪滞留在泪腺里, 脑中一阵剧痛, 心头乱跳, 弄得我想吐.

        就在我崩溃之际, 我特别不想任何人来搂我抱我, 更不想别人来安慰我内在的创伤和我的心碎.

        是他们猜到了我心里的秘密 没有人有任何只会使大家更难过的无谓动作.

        所以她是死了在这天早上以前, 死亡只意味着健康的人因简单意外而丧生 这种意外疾病只会发生在邻人身上, 充其量得病的也只是我略有一面之缘以后再也没见过的人最后总是两匹马拉着覆盖黑布、摆满鲜花的四轮华丽马车, 后面跟着 一大帮人, 走在前面的着素色衣装, 神情忧戚, 越往后的似乎越不难过.

        这天早上, 在恶耗突然袭击令我不寒而栗时, 我在马车、鲜花、蜡烛和乳香仪式的最后, 发现了死亡是"无可挽回".

        我有气无力地问:

        "怎么发生的?"

        一开始答话的是父亲, 他一流泪母亲就接过来说, 最后结束叙述的是抽抽噎噎的卡雅尼.

        故去以前并没有久病三星期之前一晚, 她说:"我不太舒服或许还是早一点上床的好."  可是习惯了总是最后一个睡, 她还是走来走去, 忙东忙西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找医生来看一看.

        她却在那天夜里, 就在我回来时我们共用的房间, 静悄悄地走了, 无声无息, 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愿惊动任何人.

        她的死也是"安娜姨"的死法.

        她享年六十二.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两个星期都是细木工 伐斯肯 Vasken "正巧开车路过", 给我捎来每周所需, 而不是肯定无法掩盖痛苦之情的父亲.

        但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你们没早告诉我?

        -孩子, 父亲答道, 在你考试的那个星期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 让你冒留级的风险你知道, 这也绝不会是她的愿望你如果想为她做什么, 永远不忘记她就是了.   你懂吗...这比参加葬礼还好."

        她一定也有铺盖着不凋花的柩车, 有丧钟, 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唱丧歌的肃穆男子.

        我突然间口渴, 需要一大杯凉水来熄灭燃烧着我喉咙的火.

        经过大门口时, 我又看到她在楼梯口, 站在我走的那一天惹我生气的那口庞大、沉重的箱子跟前, 眼神略带惊慌.

        离家时, 我与她拥抱的时间似乎较他人为长, 意在请她原谅我生气...我又不确定是那一次还是另外一天?

        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想到我的慈母们的脆弱, 可能有一天早上醒来, 她们都不在了, 到时候再追悔, 再说多少次"如果早知道"也无济于事.

        在她清理得干净得发亮的厨房里, 我好象还听得见她的声音:

        "别喝太凉的东西!"

        我眼睛停留在排放专门招待客人用的十几个上好瓷咖啡杯的架子上.

*

        有一天, 当时我大约十岁, 安娜姨难得出门, 由母亲陪着去看眼科医生, 正值一位朋友来访父亲做了传统迎客咖啡款待他客人走了以后, 父亲着手洗杯盘, 他把我叫进厨房, 要我跟他一起开个玩笑.

        "等安娜姨回来," 他嘱咐我, "照她的老习惯, 她会巡视一遍她的主管范围, 确定她不在时没有人乱放东西."

        他还主动告诉我有时候他故意把东西调个个儿, 就为听安娜姨说"奇怪, 有人把东西挪了位置""我怎么找不到我的东西了".  但每一回最让他吃惊的莫过于安娜未卜先知的本领, 一回家, 她很快地打量一番, 即高兴地宣布:

        "!...今天有人来过了."

        而每一次都给她说对了, 虽然也不知道她是靠什么觉察出来的.

        父亲边跟我说, 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拭干, 放回它原先在架子上所占据的位子盘子跟一叠盘子放在一道, 手臂不小心碰到炖锅的柄, 也谨慎地让它回归原位.

        这天晚上在饭桌上, 我要问安娜姨她对眼科医生满不满意一待她做了肯定答复, 父亲就插进来说:", 我亲爱的安娜, 我们大家都很为你高兴, 因为...这一向你的眼力已经开始明显退化."  到时候他才向她透露她一直没发现下午有人来访一事.

        父亲与我用肘轻触对方, 表示那两姐妹回来了我们当然没有让卡雅尼与我们同谋, 因为她在"保密"方面特别差.

        我们刚刚摆出一副无事模样, 门就开了, 安娜姨面上绽开了笑容:

        "谁来过啦?"

        被人出奇不意地问问题时的最佳反应就是重复一次该问题, 以争取时间寻求答复父亲就是这么做的:

        "谁来过?......没人来过, 我亲爱的安娜."

        安娜姨肯定了我的初步印象: 她的确知道有人来过了.

        "我说Hagop,"她说, "这家里可能有些事有人想瞒我, 可是想用幼稚谎言强迫我接受假话那可太令人伤心了 我宁可你坦白地告诉我:'是有人来过, 不过跟你没关系!'"

        她带着受损的自尊起身要离开房间...

        "但安娜, 你这是从何而起呢是你招魂用符念咒、挥舞魔棒、还是坐在水晶球前看见了, 才跟我们说'是了, 今天有人来过了'"

        父亲突然转身跟我说:

        "告诉你的姨, 今天没人来过!"

        安娜姨的眼神要我说实话, 可是父亲的眼神则要我守密.

        双方对我的期望不一, 我只好在两个极端中间找个答复, 我的妥协回答是:

        "我确实没有见到任何人不过我在里间, 也不是什么都听得见.

        -当然,安娜姨对我说, 像你说的你在里间, 离门口还有两米半之遥, 我们可以震破耳膜的门铃自然不容易听见..."

        然后她盯着父亲说:

        "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让这孩子跟你一块儿撒谎!"

        坐在缝纫机后面的卡雅尼已经偷笑了好一会儿了, 这时轮到问她了:

        "你呢, 卡雅尼你大概也没听见这个穿墙而入的幽灵来咱家喝咖啡、盘旋片刻吧?"

        这下可糟了她现在要向我们堡垒的薄弱环节出击了父亲竭力堵住缺口:

        "卡雅尼什么也没听见, 因为没有什么好听的!

        -让她自己说我倒要看看你这场戏要演多远!"

        虽然我们好担了一阵心, 可是卡雅尼的表现却绝佳, 她的证词谁的忙也没帮.

        "我哪有时间跟你们搅和这个."她说.

        经过这几番对话, 这位"访客"已在安娜姨心中越来越重要而我们想知道的则是她是怎么觉察出这些事的我们明明消除了一切痕迹, 她又凭什么如此把握十足地坚持有人来过呢?

        父亲就因出于这一考虑最后才跟安娜说:

        "安娜, 你听我说你假设有人来过, 事实上没有, 不过你还是可以假设咱们假设有人来过..."

        她觉察出这是圈套, 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我假设有人来过, 而是的确有人来过!"

        父亲夸大其词说她是巫婆, 想藉以引她和盘托出她的观察秘诀, 可是她就是不肯上这个圈套.

        这回, 她起身就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 我自然不好问她的眼科医生或眼镜好不好, 等到洗碗时我到厨房里去找她.

        ", 安娜姨, 你知道刚才撒谎是跟你开玩笑但如果我保证给你守密,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就告诉我一个人, 你是怎么猜到有人来过的?"

        安娜姨对着我笑, 然后她用手指了指排列咖啡杯的架子所有的杯耳都朝一个方向摆, 由左到右...只有一个例外, 就是父亲洗的那一个那个杯子的耳朵却是由右到左的方向.

*

        我的四周似乎到处可见安娜姨的影子睹物思人, 我的眼睛到处搜索她的关爱对象. 一个简单的炖锅突然让我想到度假的时光; 大胖锅里依稀可见充满了她衷心呵护的童年片段, 橱柜里也似乎也跳跃着无数我们共渡的欢乐时光.

        我打开里面放着两张床的卧室房门.

        有一天就是在这儿, 我已经不记得是什么谈话惹我说了一句玩笑话:

        "! 可是我到底也只不过是你的外甥啊!"

        我跟她这一生分, 拉开了距离, 让她面色苍白她抖动着双唇答道:

        "可是...你是我们的儿子..."

        于是我一面大笑一面揪她的面颊, 高兴地告诉她她可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幽默感一词是我刚学会的.人们讲了不怎么高明的笑话时,常常怪听者没有幽默感.

        她面上重现血色后对我说:

        "我可不懂这个词儿, 但如果你这种话也叫作什么幽默感的, 我实在不敢恭维."

        我还记得酷热的炎夏, 我在我们的闷热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我故意唉声叹气, 引安娜姨说话,她总会立即问:

        "你还没睡哪?

        -没哪!

        -想喝水吗?

        -, 我不渴!

        -你还想说说话吗?"

        是啊..., 我是想再跟她聊聊于是我们就开始了谈话, 一直谈到我因为已入睡而没有答话为止.

        从此人去床空,面对此情此景 我竟像小孩一般痛哭流涕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辞世对我的剥夺: 我顿时失去了安娜大树的依靠, 本来这棵树的枝桠处处伸手保护着我, 为了呵护我而心劳力竭.

 

        以后几年,来往于Aix和马赛之间,我的行李轻多了,因为它里面不再盛满了安娜姨的操心和她塞满的用品.

        每年复活节、圣诞节和放长假, 我都回老家与家人团聚.

        每一次回去, 温柔的安娜姨都偷偷地从长夜溜出, 以各种不同的回忆叠现在我面前她人虽不在, 回忆却栩栩如生.

        如今亦然, 当我为生活奔波略有倦意时, 我就坐到她跟前, 为她能唬过死神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因为...

        她今年有一百二十八岁了...看上去还十分硬朗.

 

第五十二章

 

虽然路的两旁各只有五栋房子, 为了纪念西奥多.图尔纳 Thurner, 人们还是夸张地管这条街叫大道, 图尔纳的事迹我则一无所知.

        我们最后一次搬家就是搬到这条两旁种着法国梧桐、又有陡坡的短街上, 号码是三号.

        图尔纳先生有了共有十户人家的"大道", 我们也有了挂着"衬衫加工"招牌的"店面".  在这个唬人的招牌后面其实就只有放得下两架缝纫机和一张裁剪桌的地方 缩小前面的工作空间, 后面就挤出了一间"起居".

        父亲就睡在这间房的沙发上 房间后面那道墙是房子的主墙, 不能再往后发展 但是还是在墙上打了一个洞, 加出了一块"厨房用地", 上面以玻璃为顶, 伸出楼外, 架在狭窄的后院上.

        一个螺旋楼梯又顿时把我们的房子变成了今人所谓的"双层公寓", 但楼梯窄到只能让人侧着身子上楼梯通往仅容两张床的两小间, 只要稍稍低头即无碰到天花板之虞.

        尽管我们不知涂了多少油, 上了多少滑润脂, 开关我们店面的大铁门每一操作依然发出震天价响的吱嘎声, 所以整条街都知道我们何时起床何时就寝.我们的工作使我们晚睡早起,所以铁门的雷鸣总会打扰正常作息的街坊的清梦.

        父亲接管了安娜姨的炊事活, 由于他手艺高超, 晚上经常都有十几个人吃饭 此时他的乐趣就是观察客人脸上享受美味佳肴的各种神情然后他才坐下来, 这时由于他烹饪时间太久而胃口全无, 他仅用叉子拨弄他的菜, 琢磨下一次如何进一步改善.

        由于我们家地处"市中心", 客人来往方便, 成立了有八十名成员的"亚美尼亚"合唱团以后, 来往的客人就更多了 合唱团的指挥是编写了许多亚美尼亚民歌的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柯米塔斯 (Komitas) 收的最后一位学生, 他专程从布鲁塞尔赶来, 给我们"一年一度大型音乐会"练唱大凡亚美尼亚人举办的晚会, 不论是舞会或文化晚会, 前面总冠上"大型"的字样, 但这回称其为大也并不为过了, 因为从前的业余演员已逐步为办专业演员所取代晚会的场所是马赛的"普雷耶"(巴黎名剧院): 马西里亚剧院.

 

        这次演出的门票由我们店里代售 票据存根本就摆在衬衫或睡衣的下面, 而店面后面的那间房就成了办事中心.

        我们希望法国知道她所收容的这个民族也是有数千年文化的古老民族.这一愿望也得到了满足, 因为马赛市行政科副科长出席了这场音乐会.  "马赛小报"的特派记者在盛会之前曾经来找节目单, 随即匆匆消逝, 但该报起码花了十行的篇幅来报导"这场格调颇高的盛大晚会".

        除了这些例行的聚会之外, 父亲的活动总也少不了教会.

        信与不信并不是亚美尼亚人在宗教方面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信的人也上教会, 为的是寻找自己的认同、传统和同胞的温情信徒则除此之外还想去参见上帝信徒与非信徒一起聆听庄严的弥撒, 其中简单的赞美上帝的祷辞, 时而像抒情诗, 时而像欢庆词, 特别容易赚人热泪.

        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在楼上斗室复习功课时就是在父亲边工作边唱着令人心碎的"苦难"或欢乐的"和撒那"背景中进行的.

        突然, 从旋转楼梯口传来妈妈的问话:

        "孩子, 你一定受打扰了吧.

        -没有, 妈妈我什么也没听见."

        母亲的结论是既然我知道可能是声音方面的干扰, 足见我是听见了.

        于是父亲的歌声就中断了, 让我在冷漠的气氛中钻研那些化学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