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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作者:亨利·维尼尔 (法)
译者:李耀宗,朱敬文
[第一章到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到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到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到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到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到第五十八章]
第三十三章
对这个神秘的结合、这个说不清的疑难,
我尽管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不得解, 它们也曾一度令我发笑.
学习德塞维涅到圣女贞德的一天之内, 经我肆意卖弄,
可怜的维安小姐至少已经结了五次婚, 我没有一次征求过她的意见,
而且我安排起来毫不费事.
只需从已净化的英雄爱情故事读物中随便抽取题材即可. 可是自从家里有人谈起"婚姻",
我有了直接接触以后, 我突然发现它还有我看不见的一面.
这一回我也像平常一样,
直接去找曾多次舒解我的无知的拉鲁斯先生. 他告诉我婚姻是男女的合法结合,
丈夫就是通过夫妻关系与妻子联合的人, 联合就是男女合法的联姻,
而妻子则是男子的合法婚姻夥伴.
给他这么错综复杂地一绕, 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浑沌.
我一度以为生孩子是由"合法"一词而来,
可是它的定义却立即让我大失所望: 遵守法律谓之"合法".
男女的生理结构和生育机能都是我们学校里不教的东西.
也许在学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显示的十诫时应该略略谈过这个主题?
可是在念到十诫的第九诫"不可贪恋人的妻子"时,
F神父...突然大咳起来,
到抽搐的地步, 这码子事也就被人遗忘了.
跟其他九诫的命运一样.
显然我也不可能靠家人来填补我性教育的空白,
因为人们一谈起这个不好意思的问题, 只要我一到,
他们就关上门, 放低声音, 结束对话.
我虽然把耳朵贴在墙上、门上, 也只能拾到一点残余,
不够满足我的巨大好奇心.
除了学校和家里, 就剩下学校和家里之间的路上了.
但路上我总有守护天使陪伴, 不是妈妈就是姨.
就有那么一次, 仅有的一次,
我在展览仲马全集的烫金皮精装橱窗前顿足观赏时,
眼睛突然扫到一本书封面的半身裸女像: 是维克多.马格丽特的"野女孩"一书.
我的目光就由"三剑客"转到了那个妇人的丰满裸胸上.
我从来就没有因对这禁谈话题坦率直言而受过任何高压或惩罚.
大家都同意, 只要脸上出现了比蒂亚斯最喜欢的那种颜色,
"这种事"就不用再谈.
我父母都没有读过"大师"们的作品,
没有研究过什么"胎儿至成年养育指南",
但他们却给了我大量的爱和一点羞赧,
帮我渡过了因无比苦恼而变得十分脆弱的青春期.
我十三岁不懂的事, 今天十三岁的孩子基本上都知晓,
但那无知显然也造就出好几代相当正常、相当灵巧、相当杰出,
远离创伤、犯罪和伪装欢乐的人.
这个不同世界、不同时代的故事曾遭学者专家们批评.
也许他们也不无理由.
尽管我这见证相当单薄, 但我还是要告诉他们我活得很好,
谢谢他们操心.
第三十四章
安娜姨用手摸摸我的额头,
跟平常一样, 比温度计还早知到我的体温: 39度.
除发烧以外,我还打哆嗦,
发大量的汗, 并且胸口痛.
她召集另外两个妹妹共商大计: 她们宣布是冬天的严寒削弱了身体的抵抗力,
引起了细菌感染. 想象中有无数个小虫聚集在我的胸腔,
所以我每一次呼吸才这么难受.
当晚, 安娜医生即对我进行各种医疗:
禁食、拔火罐、吃丸药、用漱喉药水、喝加了蜂蜜的滚烫补汤,
脖子上围上毛围脖, 身上盖两层毛毯外加两床大被好让我发汗.
夜里, 我的护士们多次给我换掉被汗水浸透的内衣,
安慰我说这样我胸腔里的毒气就能排掉了.
第二天早上, 温度计显示我还是39度,
也就是说晚上可能会升到40度.
爸爸刚刚上完夜班回家, 立即转身出去找医生.
回来时带了一位胡须全白的老者, 亚美尼亚文讲得很流利,
因为他是亚美尼亚人. 他有医学院医生的庄严头衔...但没说是哪一个医学院的,
也没说念完没有. 他说话谨慎,
略带虚假, 又恐怕有别的医生会来看我,
这显示他是个半黑市医生.
他对我检查了很久. 听诊完毕,
他跟我一样出了一头汗. 最后他说他不确定究竟是重感冒还是肺炎.
安娜姨握着我滚烫的手请问医生是不是要体温升到42度以后才能确诊.
她用另一只手摇了摇温度计说:
"因为, 医生你是知道的,
温度计最高只到42度,
难倒不该在没有到达这个温度以前就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母亲在准备他的诊金. 把钱收进口袋以前,
这人又可怜兮兮地志愿少要一点.
"你们要是觉得太贵, 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父亲摆摆手拒绝再往回拿.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建议我们去找位法国医生, 但不要提到他来过的事.
我们这位犹犹豫豫、语焉不详的医生就这样走了.
一般而言, 那个时代大凡是东方人,
特别是亚美尼亚人, 对夸张的名衔总是佩服得不得了,
他们自己也喜欢大方地给别人安插这样的头衔. 比方,
某人的儿子在念医科一年级, 别人对他即以"大夫"相称.
要是他念完了, 人们就尊称之为"教授",
然后他很快就成了"全市最好的教授".
这个不尽合法的荣誉头衔出自很正当的自豪,
冀望藉此提高社会地位, 有时出于需要难免夸张其词.
第三十五章
细长的水银柱爬到了40,
事实上是40度还外加两细格.
从这个时候开始,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轮廓.
只能通过厚厚的一层雾辨认面庞, 连手轻轻安抚我的额头我都受不了,
滋润干燥双唇的湿布发出一股刺鼻的酸味, 我时发呓语,
说话有头无尾, 由于呼吸加速,
因呼吸引起的胸口刺痛也益发频繁, 身心交疲之余人突然失去了重力,
进入了可以任意游走的另一世界.
在这半昏迷状态,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
一个朦胧的影象映入眼帘, 他正俯身望着我.
一个像是被喇叭扭曲的尖锐声音在我嗡嗡作响的耳中回旋:
"深呼吸!...停止!...咳!...说33!...说33!...说33!..."
但我照他的话做了吗?
我重返我们这个星球时正赶上是白天, 但究竟是哪一天?
我发现大家都在我的病床周围, 父亲卷缩在一张椅子上,
卡雅尼正将一快滚烫的敷药放在我的胸口, 安娜冲着我笑,
母亲则正弯身看显示我体温的温度计: 38度.
怎么回事?
"我得了什么病啊, 妈妈?"
一听到我的声音, 父亲猛地跳起,
坐到我的床前.
"没什么, 孩子,
没事儿!"
我记忆当中的最后一个影象就是那位准大夫的离开,
以后的事则一团模糊.
这以后也就是昨天. 母亲匆匆去找她的衬衫商,
结果是老板娘去找了马赛最有名的小儿科医生,
他同意看完其他病人以后来看我. 他就是菲力普医生,
而且他也不只是在我们亚美尼亚同胞中颇有声誉. 我只记得叫我念33的那个影子.
我记得很清楚在家里, 病人的病一好,
其他人的喜悦神情. 好象一个人好了,
所有的人就都好了. 这天早上他们眼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可是只要我的眼睛一捕捉到他们的明显忧虑, 他们就立刻绽开宽慰的笑容,
后来我又发现为不想表露内心的担忧, 他们就把头别过去.
我的三个妈妈真是围绕着我的床连成了一个圈. 更精确的说,
这圈是围绕着在我耳边滴滴答答、不一会儿即铃声大作的大闹钟转的.
每隔几小时我的左胸口就得换一次身体吃得消的灼热敷药, 白天晚上均不例外.
安娜姨就守在随时烧着滚水的锅前,
母亲负责把芥末粉调到滚水里调成热腾腾的糊状; 接下来安娜姨即把这糊状物倒在一张四四方方既轻又薄的纱布上,
折成一半, 四边再往里压平.
负责把这烫得像火的膏药贴在我胸前的是卡雅尼.
为了向我证明这膏药的热度人可以受得了, 她先把滚烫的药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炽热的灼痛让她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就像抹汗一样用手背将泪珠擦掉.
"你看到啦? 没什么.
会让你出一点汗, 如此而已.
现在给你上."
于是我咬紧牙关, 双眼紧闭.
要是卡雅尼的面颊都受得了,
我身上皮肤不那么脆弱的部位怎么好意思说受不了呢.
我的床头柜上还有我要吃的苦头: 各式各样的药,
药瓶里要不是油状液体就是稠状液体.
今天包在基质物外面使药物无嗅无味的糖衣片当年都还没有.
当时病人吃什么药 就得直接面对药的味道,
或者就一小口水、或一匙咖啡、一勺汤一并吞下, 然后还得吃块糖或巧克力,
好去掉嘴里那股恶心味.
菲力普医生晚一点会再来.
父亲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赶回工厂上班. 医生到得比较晚.
等他走进来, 我才第一次好好地看他:
他个子高大、蓝眼睛、细密的绕腮胡; 热情、可靠,
他是那种病人一见就觉得自己好多了的医生, 起码他在场时是如此.
"嗨, 我的小朋友,
今天晚上我们的体温怎么样啊?"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39, 大夫!"
安娜姨把一块纯白的巾布放在托盘上递给他.
当时听诊都还没有听诊器. 巾布或放在胸前或在背上,
医生耳朵凑在巾布上, 直接听人体里的各种噪音, 好下诊断.
安娜姨和卡雅尼全神贯注大夫探诊,
忘了探诊的对象并不是她们. 按照菲力普医生的嘱咐,
她们与我一起咳嗽、加快或停止呼吸. 大夫说"念33",
我们三人竟齐声念出, 大夫从我的胸口抬起头来,
说如果就只有我一个人听命, 他的检查就会容易得多.
安娜和卡雅尼十分尴尬, 像女孩子犯错给人抓到了一样,
很快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对我身体的正反面都做了仔细检查后,
菲力普大夫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 表面上让我放心,
然后把我母亲拉到走廊里说话. 他们密谈了很久,
可是我根本没想弄清楚他们唏唏嗦嗦究竟在说什么, 连试都没试.
闹钟响了: 又该敷药了.
"告诉我, 卡雅尼,
我得了什么病?
重感冒...你严重受凉了!"
但卡雅尼根本没有撒谎的本事.
不错, 一开始我是受了凉,
后来却引发了急性左肋膜炎, 肋膜是胸腔里的一个袋囊.
我得的是一种特别讨厌的胸膜炎. 发炎造成液体的分泌,
液体一累积就压缩我的左胸. 液体可以累积到四升之多,
烫敷则可消肿, 我能否康复就看积水和消肿二者速度较量的胜负了.
当然, 这一切都是我事后才获悉的.
当时发明抗生素的始祖还在显微镜前钻研,
眼看着就可以从化学上提出盘尼西林了, 但在它问世以前,
我的卡雅尼还得沿用我们的祖母用的芥末粉敷药, 与我共受灼伤.
第36章
十天下来,妈妈、安娜和卡雅妮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三个护士姐妹在纪律严明的闹钟还没有响起之前,一个个都累得东倒西歪或在椅子上打盹.这十个昼夜夙夜匪兴地端汤敷药使她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卡雅妮每次给我敷药之前先在自己脸上试探是否太烫,她的整张脸已经没有一寸是没有受到烫刑的,并且在发红的皮肤上已经开始出现水泡.我的三位夜中的黑影一到黎明就堆起一脸的慈祥的微笑(至少在我面前的时候).
在这新的一天的治疗过程里,我等待三件可以帮助我了解自己病情的大事:顽强地滞留在38度的晨间体温、八天以来一直不变的39度的下午体温以及每天傍晚时菲利普医生的来访.
他在临床检查时,用耳朵垫着毛巾听我的胸或背,只有他听到我的胸膜炎特有的浑浊的捻发音.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等他用敲打的方法听我的胸音.他把左手平放在要检查的地方,用右手的一根指头敲打权充鼓皮的左手背.随着他敲打的地方是健康或病变的部位,这种打击在我的胸腔里就产生或清脆或浑浊或空洞的响声.
这些不同的声响我已耳熟能详,所以我的病变部位的沉浊振音使我预知过一回儿菲利普医生会在走廊里向母亲报告我不见好转的病情.
由于病情急转直下,第十七天的前一个晚上,我们的小儿科医生向我解释第二天他打算作的手术.
"对了,小朋友,明天我会带另外一位医生来给你在背上打一针.没事的.他很斯文.你不会觉得痛的."
为了不要过分吓着我,他当然故意轻描淡写.其实他说的是穿刺术.那根针会一直戳到胸膜,抽出不断累积的液体.
当另一位医生打开他的银亮亮的镀铬大医箱时,我主要担心的倒不是他动手术是否很斯文.令我心惊肉跳的是他一件一件组装起来的巨型针管.针筒、活塞、套接管和那么长的针头:整套家伙比普通针管看起来要大十倍.我以充满责备的眼光投向说话不算数的菲利普医生,可是他此时已经开始例行的听诊,故意地避开了我的视线.那一天,他一直不断地听我的胸和背,翻来复去听了好几遍.他不断要我深呼吸,再深一点,再久一点.他孜孜不息地研究我的呼吸,好象永无尽期.
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菲利普医生可以微笑了.在他肌肉放松的脸上,额头和眉间的皱纹全消失了,而在他的成人的脸颊上浮现两朵孩童的酒窝.他的闪烁着调皮的蓝眼第一次以迎接自远方归来的旅客的眼神看我.那管已经出鞘的长针又收回盒子里去.他对我
挤了挤眼睛,表示他没骗我:"我不是说过吗,你不会觉得痛的."对于他这种惊人的言不由衷,我也就不以为忤了.
妈妈、安娜和卡雅妮三个因熬夜而麻痹、疲惫不堪的憔悴的形影好象与现实脱节了.她们以呆滞的眼神透过疲乏的云雾看着我,还没有悟过来,我的积水和肺膜炎已经消退,穿刺手术也已经取消,而我
终于迈上了复原的康庄大道.
菲利普医生讲话不再需要压低声音,他吩咐把敷药的受罪次数减为每天三次,有几样药可以停吃.他的恢复了正常腔调的声音把我
三个妈妈从她们任命的浑沌中震醒,使她们渐渐摆脱了无言的焦虑.
她们日夜盼望的这一时刻在她们的世界里是以慢镜头并且晚好几拍的速度演出.她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收起因为我病情频频告急造成的惊慌神色,才能渐渐止住双手的颤抖并且重新点燃起已经暗淡的眸子.
卡雅妮烧灼得通红的、钙化的脸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痂和浮肿,许多水泡破处挂着浮皮.她弯腰用亚美尼亚文问她姐妹:
"他说什么呀?"
安娜姨的十七天没碰过梳子的蓬头乱发的脑袋也凑上来.
妈妈的干枯的嘴唇开始蠕动.
这时,一颗颗泪珠才从她们的充血的眼睛淌下,而当她们试图在苦脸上憋出笑脸时,阵阵抽搐却将它转变成一副鬼脸.
那副悲痛的图景深深刻画在我的记忆里,历久难忘.一位追求真和美的艺术家以他的天才在一块大理石里镂刻出母亲哀子之痛.
那雕像陈列在罗马圣彼得教堂里.
我童年那次卧病时,围绕着我的病榻的愁容满面的亲人表情里就有一点那尊"彼哀他"(或曰庇佑他、圣母痛子像)的意思.
第37章
在我的胸膜炎近尾声时,医生的处方就只剩下鱼肝油,但是经过长期的疗养之后,我才完全康复.为了保护我的肺在严峻考验之后不受到进一步的摧残,我必须远离城市污染的环境而去求助于阳光和新鲜空气.这种新鲜、纯洁而又滋补的空气在一些疗养胜地是以每立方米吓人的高价出售的,比方说:Allevard,La
Bourboule,le Mont-Dore或者Cauterets.这些四星级的疗养区距离我们糊口的预算有几千光年之遥.我生病期间我们的小店暂停营业,所以收入拦里是个零,而开销拦的数字特别庞大,这是因为我的医药费和名牌小儿科医生的酬金,而且当年也没有社会安全保险帮助我们支付这些费用.
我们最终选择了格勒诺布尔,而且当然只敢住到城外.这是安娜姨出的主意,她有个远房表兄弟已在那里定居,他会为我们在百姓家里物色一间房.
菲利普医生风格非常高,他在不伤我们的自尊的前提下不声不响地分担我们的财政困难.
母亲每天把当天的诊费包个信封给他.这是穷人的老习惯,总是按日按时地付钱,以使债权人安心并且维护我们的诚实的名誉.有钱人没有这种顾虑,他们常常把还钱的事不放在心上或甚至遗忘.
有好几次,菲利普医生佯称另有急事,推开了母亲递给他的信封.
"您明天给我好了."
第二天,当他收到两天的诊费时,他又故作诧异状,退还一半的钱,不管妈妈怎么抗议怎么提醒他昨天的诊费还没有付,他充耳不闻并且人已经走下了楼梯.
在我痊愈后的那个星期,母亲买了上好的天然丝的料子缝了一套六件手工极细的漂亮衬衫.这些衣服所蕴涵的当然不止是一流裁缝的手艺.父亲把它们亲自送到医生家里,并且还附了一张卡片,上面我用幼稚的粗细笔划写了从亚美尼亚文翻译过去的几个字:"亲爱的菲利普医生,愿这几件衣服为您带来快乐,因为您为我们带来了快乐."
格勒诺布尔的表亲回信了.他在郊区萨色纳池瀑布下一个农家为我们找到一间租金便宜的房间.我们决定月底动身.安娜姨开始为我们"避寒的橄榄山"之旅收拾她的锅子和煤油炉子.
第38章
卡雅妮的"未来夫婿"人选的相亲一事因为我生病而推迟.
塔库依太太假借探病来串了一次门子.当她知道我已经痊愈时,她乐得朝天甩开双臂咯咯大笑,在我脸上印下两个响巴巴的吻,把我的手抓到她手里拉到她胸口上,要我感觉她欢欣雀跃的心脏的跳动.可是她的如一大块果冻的庞然松弛的胸脯如灭音器一般湮灭了心脏的呼叫声.在对我的痊愈表示一番惊喜之后,她放低嗓门,提醒我们,她的瓦朗斯的乡亲还在等我们的答复呢.卡雅妮在房间最里面拱在缝纫机旁,遮掩着灼伤未愈的面孔.有一部分表皮已经跷起来并且好几处已经剥落.在皮肤复生的过程中,还有大片大片的斑驳.结痂的水泡留下硬皮,所以她看起来就像刚发过疹子的人.菲利普医生给她开了一付药膏,但是还得擦个整整一个月才能使伤口愈合,使她恢复原来晶莹白晰的皮肤.现在她像是得了疥疮、湿症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的人.
妈妈走过去,坐到她姐妹身旁,凑着她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时,卡雅妮突然转身面对塔库依太太高声宣布:
"好啊,越早越好...嗯...要嘛就这星期天怎么样?"
再有两天就是星期天了.
我们的卡雅妮长得很美.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她的隐退,风头让给别人的习惯,她的纯朴的矜持和过度的腼腆使她完全不能体会自己的美.她到了美的边缘却裹足不前.
她不施脂粉,不肯打扮,所以(本来就难得一见的)男人也都不来缠她.
有人说过:"有些没有身材的女人借助衣饰让人觉得她们有那身材,而有些有曲线的女人却用衣装把它遮掩起来,吊人胃口."
卡雅妮穿衣服是完全没有心机的.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心机.
不知道有多少次,妈妈在星期六买完菜回家时给她带回比她平常穿的稍微鲜艳些、比较有曲线,比较贴身的洋装.为了不要另她觉得突然,妈妈总说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者正巧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巧的是,那家店正好有她的尺寸...于是妈妈灵机一动,心想:"这件衣服穿在卡雅妮身上一定好看..."
她像个受宠若惊的小孩,脸上绽放出莞尔的笑容.安娜姨命令她站起来,拿着衣服在她身子上比.我们齐声叫她穿上试试.等她换好出来,她的匀称的曲线的确被衬托出来了.但是我们一见她脸上泛起的红晕就猜到她顶多穿个一两次讨我们的欢心,然后那件衣服就会从此束诸高阁.我们的生错了时代的卡雅妮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个重要的星期天,她就这样带着一张创伤累累的脸,穿着一件埋没她的美好的曲线的衣服让人相亲.
至于那位来相亲的男子,我只听到他在进门处的话音以及我家的人的寒喧.我当时躺在床上.他们在一边说些什么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没好气地想:"总之,他配不上卡雅妮."
他只待了一小时左右,依照我们的习俗,这多半意味着男方不满意.
我又听到那个男子在门口的声音.他解释如此匆匆告辞是因为急着赶瓦朗斯的火车.
门重新掩上之后,我发现阿姨对于事态的发展丝毫无动于衷.她的微笑带着几分狡黠眼神.
我一直感觉到相亲突然草草收尾是她一手导演的.她只是淡淡地说:
"这下子,希望不再会有人拿这种事来烦我了."
卡雅妮一直保持未嫁之身.
渐渐地,她的头发被悠悠的岁月染成雅致的灰白.
她一直住在我家里,直到有一天我紧握着她的手和几位会诊她的病的名医随侍在她床边.她用满怀信任的眼光凝视着我.她觉得只要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的确!她不会有事...可是,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一种怕人的苍白驱走了原有的红润.
她慢慢地消失了,就像她活着的时候那样不打扰任何人地、踮着守身如玉的脚尖,悄悄地去了,给我留下许多的自责和悔恨的回忆:为什么在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多对她好些!
第39章
在马赛的圣夏尔车站月台的玻璃天棚下,我们依依不舍地话别,互相允诺天天写信.到了格勒诺布尔的月台上又是安娜姨跟她的同是劫后余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老表亲的一番久别重逢的唏嘘.然后我们被带到瀑布下的一家前不接村后不接店的独户农舍.那瀑布徒然给人一种海拔甚高的错觉.接着当然有连绵不断的"亲爱的妈妈和卡雅妮.亲爱的爸爸.我们在这里很好,我的食欲特别好..."这一点最重要,这样说才能使他们安心.由于菲利普医生特别交代要让我"注意多吃",我反而对摄食产生敏感和反感.安娜姨每天挖空心思出新菜式,终于征服了我的厌食心理.
回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经年累月地在不显眼的角落料理它的事物,隐没伤心往事,保留赏心悦事,突然有这么一天,它掀起有关吃喝的烦琐旧事.
当年,事物近在眼前的时候没想起来问的简单问题如今就像古老的歌谣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地从魔术袋里捞出来.
比方说,在伊泽尔这个荒僻的一隅,前不接村后不接店,安娜姨就凭她带来的一个炉头,一个汤锅,两个小炒锅,怎么就有本事每天给我做出那么讲究可口的菜肴,而终于敲开我的食欲之门?
当然,每星期父亲都给我们寄包裹.
还有,每星期天,葛勒诺布尔的表亲给我们带来前一个星期天订的作菜的材料.
最重要的还是安娜姨用她的手,她的手指,她的整个人全心全意投入她的"姆萨卡"(译:茄子,西红柿,蛋,肉做的菜),她的小茴香煎饼,她的香汁羊肉串和她的令人难忘的点心.
我们在那里待了两个月.
我长回了好几公斤的肉.
安娜姨掉了磅.
回程中,我坐在站站久停的慢车的三等车厢里,认真地把所经站名在一张法国铁路图上全勾出来.
有一站,列车停得特别久,因为要换火车头.这时,鹅颈灯照明的站牌出现在我的窗口.我低声地念出白底红字的站名:我们到的是"ommes"站.我的眼睛来回地核对这个站名和我的彩色地图,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叫"ommes"的站.
新的火车头冲撞之下,我们的车厢滑动了几公尺.一个跟刚才的牌子一模一样的站牌突然把地名改成"dames"(译:女).可是在两个牌子中间晃过两个字母"W.C."(译:厕所).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经过雨淋日晒,"hommes"(译:男)一字中的"h"已经褪色消失了.
当列车再度出发时,真正的站名才掠过车窗:原来是"瓦朗斯".
此时已经夜幕低垂,小城只是一串灯火.那位曾经来拜访过卡雅妮而如今恐已另有对象的男子一定也在其中的一盏灯下.
我们车厢里一个男子起身,未经授权地擅自熄了灯,使我的法国地图一下子陷入漆黑.这时车里只剩下夜灯的晕暗的蓝光.在酸臭的气息,香肠、红葡萄酒和烟蒂的气味中,有些乘客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他们是那种没有人到月台上迎接的人.回家的欣喜使我睡意全消.我从全程的总站数里一个一个扣除列车刚刚停过而又驶离的为夜色笼罩的车站.只剩四个...三个...两个...一个...
突然,从广播器传出的洪亮、如雷鸣而且有回音余荡的声音划破我们车厢里的黑夜:
"马赛站到了!从香贝醴、葛勒诺布尔、瓦朗斯、阿维尼翁和弥拉玛发出的列车进站了!请月台上的旅客往后靠!"
我终于又听到久违的马赛腔.马赛人讲话时把音拉得很长,不但毫不含糊地把音节念出来,并且还加重加强加长语气,使你不想听清楚都不可能.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拉那个时代特有的断头台式的吊窗的"S"型旋转窗钩的皮带.窗框在窗槽里滑升上去,我看到月台上黑压压的人潮.在另一头,巴黎发出的特别长的列车正在下客.
在那人海中,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头就是父亲,他站在一个行李推车上,正在搜视我们列车的每一个车窗.接着我就看到卡雅妮的脸,不过只是惊鸿一瞥.她效法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 (Icarus), 垫起脚尖,纵身一跃,想要鹤"离"鸡群,可是地心引力很快就把她拉回平常的高度.最后,在月台的尽头,施施然出现了妈妈的身影.她是三人警戒队的后卫.
第40章
"卡雅妮,别忘了今天有两件衬衫要交货.现在只剩下袖子没有上."
"livrer"("交货")这个动词,有时用现代式有时用未来式,它意味着君子一言九鼎,时限到时,必须分秒不差地"delivrer"("兑现").
那一天交货之事使我们在圣夏克路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卡雅妮在嘴里把线头抿湿,她一边走一边以惊人的熟练把线头穿过针眼,等她快步走到衬衫旁边,准备装上袖子时...却发现袖子已经天衣无缝地上好了.现在只需要最后烫一遍.妈妈和卡雅妮都没有上这几个袖子.她们问了安娜,她也没有碰这两件衬衫.三姐妹在手中翻来复去地检视两件衣服,真是针法到家,不着痕迹.
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承认:我的裁缝学徒爸爸本着农民的固执,不厌其烦地,几个月如一日地缝了又拆,拆了又缝,终于把这个手艺学得炉火纯青了.所以他不声不响地在那张他每天下午,窗前独坐,埋头苦学的椅子上,摆出他的成品,作为衬衣学校的入学考卷.
从我们五楼的窗子望出,可以看到笔直的圣夏克路的尽头.每天早上父亲在同一个时刻出现在坡脚下,一开始他只是个移动的小黑点,慢慢由小变大,轮廓也逐渐清楚,最后我可以看到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的人形.这一程上坡路中,他必停两站:第一站是在裴隆先生的杂货铺前,第二站是在木炭行前面,有些日子,他的两腿会警告他,还有五层楼梯要爬,那时他就会在我们公寓前停最后一站,养精蓄锐.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迈上这最后一程时,我赶紧悄悄溜出家,飞奔下楼梯去迎爸爸.
"喂,爸爸,她们已经晓得袖子是你缝的...我们等一下这么办...."
这个被黑夜击败的疲惫不堪的男子,重新亮起惺忪的睡眼,参加我的耍宝.为了博我一笑,他一改疲倦憔悴的面孔摇身一变堆出一副小丑的脸谱,与我沆瀣一气,执行我的幼稚阴谋.在我的感情游戏和小小阴谋里,我常常是两面间谍,有时甚至是四面间谍,这次我选择了父亲这边.
我一面上楼梯,一面向父亲编述那天早上他在我们面前将---借用"首演"之夜的术语---首次盛大公演的戏目.
"你一进门,摆出一副...不,最好还是不要摆什么样子...好吧,就摆出平常早上回家时的样子.你走来走去,吹你的口哨...她们问起缝袖子的事,你就故作惊讶状...什么袖子?...你们在说什么呀?...她们展示那两件衬衫,这下铁证如山,你凑近仔细打量,果然是你的杰作,你满不当一回事地直起腰来定睛看着安娜姨,你说:"哦!你们说的是这粗缝的货啊?"
他一定要强调"粗缝"这个辞.因为当初他开始试缝时,安娜姨就是用的这个辞损他的.我还不断地加油添醋,想使他的胜利更为辉煌,可是这时我们已经到家了.父亲像每天早上回家时一样,在门上敲三响,宣布他到了,我所编导的即兴喜剧就此揭开序幕...
...不过这出戏没有机会演出,因为情况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进门,我们就看到妈妈,安娜和卡雅妮三张严肃和心事重重的脸,因此我们耍宝的心情大受打击.
父亲向我挤了挤眼睛,开始小口小口地啜饮他的咖啡,他故意夸张那种喝滚烫液体时特有的声音,并且还频频抽气让口中的热咖啡凉下来.平常,妈妈一定会为这种事用责怪的眼光看他,可是那天她并没有这样作.
父亲以惊人的自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他照我的话吹口哨,一回儿到这个房间,一会儿到那个房间,甚至还特别无心地问:
"怎么,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我的三个埋头工作的妈妈仿弗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在这个四人主演的哑剧里,只有一人在跳舞,其余三人则成了蜡人.父亲朝着我望了最后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我已尽我所能",然后他慢慢度到床边,把一身的酸痛交托给吱嘎响的弹簧床垫.金属的弹簧在他的重量下发出呻吟声.听到这种熟悉的响声,三姐妹才似乎意识到父亲已经回家了.于是母亲代表我们的家庭企业打破缄默,提出了一个在那天早晨之前简直无法想象,不可思议的奇想.
"你听我说,阿戈普,听完了你再睡.是这样的...我们接的活太多,忙不过来.由于人手不够,我们每天回绝很多订单.如果你辞了工厂的工留在家里帮忙,我可以专做剪裁,你上袖子和烫衣服,卡雅妮做袖口,上袖口,安娜做扣眼,那样我们的产量可以增加一倍..."
她没有补一句:"...那样你也可以不必日夜颠倒着过了.
她也没有提到冬天清晨父亲回家时皲裂的嘴唇,道道深勾的额头和冻僵,冻肿的手指以及酷暑时节,他的疲惫憔悴的面孔和泡肿的下眼皮.所有这些表面的磨损实际上也造成了内部的创伤,可是父亲总是嗤之以鼻地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过去已经多次否决了辞工的主意.他认为天有不测风云,他在工厂至少有分固定收入,也不失为未雨绸缪之计.
况且我得肺膜炎的事记忆犹新,使我们意识到在无常的命运面前,我们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可是那天早上,父亲不信邪而成功地缝上了袖子,对于这件喜事,我只知道用演戏耍宝的方式去庆祝,而妈妈比我高明,她利用这个机会,再做一次努力,企图使父亲脱离他的夜间工厂.她根据生产效率,设计了一套家庭分工的制度,在这个小生产线上,她交托给他一个缺他不可,举足轻重的角色.
并且,这也等于间接地,不动声色地高度赞扬了他的小杰作.
这下子,父亲坠入了担心和关怀他的亲人布下的天罗地网的圈套.
其后的几个星期中,他们不断地琢磨计算.加加减减,一下定了,一下又修正,这里扣掉,那里调整,他们研究着少了爸爸的工资之后如何做家庭预算.
有一天晚上,本该是爸爸已经穿上破旧工装,出门拱着背咬牙面对又一个辛劳的长夜的时刻,他却安稳地坐在椅子里没有动静.这时我知道,在他这么多年的全勤记录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用不着拿着黄色的卡片插进工厂的打卡机.
安娜姨摆出五副餐具,厨房传出的香味预兆着一顿盛宴.
那天深夜,在我们漆黑的公寓里,父亲的身影从一个房间晃荡到另一个房间;长期夜工生涯使他一时积习难改,良久良久求眠不得,直到晨光之曦微.
第四十一章
自从他不再上夜班,
不再与那些日出而作的作息时间格格不入以后,
父亲让我们家里的气氛完完全全改了观.
他给恬静、辛勤的安详之外又加添了永远的欢愉.
大家仍然埋头做活儿, 只是穿针引线之间穿插了笑声.
他一会儿唱怀乡的歌, 一会儿哼几句轻快的流行曲,
一会儿又从记忆里挖掘出几个滑稽故事, 讲着讲着还卖关子,
一副"欲知后事如何, 请待下回分解"的模样,
更勾引起大夥儿的兴趣. 等他起身去烧咖啡,
房间里重归沉寂, 就像没有人住一样,
他又从厨房里拉大嗓门震撼这刚刚出现的呆板气氛:"有人在家吗?"
给我们增添生气的人端着盘子再度出现, 激荡起欢乐的气氛,
把忧郁一扫而空.
父亲同别人一起作息后, 很快,
圣雅克街即卷入了我们这个小流亡团体的联谊活动.
文化团体、爱国组织、慈善协会、援助孤儿委员会、红蓝十字会等我们这个小世界里所有的扶善济贫机构都在我们这个访客不断的家络驿出入.
安娜姨不停地供应咖啡欢迎访客,
大家商议给收入有限的人成立互助金的筹款计划时, 该做的活儿并没有停下.
*
工作的第一步永远是印发一半法文一半亚美尼亚文的传单.
最上面一行印着晚会主办单位的名称缩写. 巨大的"年度舞会"的字样大约就占了传单一半的篇幅.
其余无非是说什么这次聚会如何不同凡响, 节目如何有"高度艺术性",
晚餐如何"丰盛".
人们就想用舞会吸引一些年轻人.
演讲、吟诗和歌唱是为了让故国文化得以延续, 聚餐则是为保证有亚美尼亚餐可吃.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要结帐的时候,
召集人就坐在才清理完残肴的桌子的一角, 将当晚的收入数了再数.
低声说明总数后, 先减去场租、乐团的费用,
再刨去税捐. 发现盈余有限时,
大家的脸都白了,
而宣布下周六另一组织将举办盛大年度舞会的传单已经铺撒了一地.
其实这些晚会总的来说演讲都太多、太长、翻来复去、相当无聊.
好好的民歌往往因演唱欠佳而遭破坏,
而诗歌朗诵则因语调的夸大渲染不得其时而把最柔美的诗句变成了莎翁的悲剧.
用提高声音、喊破嗓门的对话法来表达如花似玉的纯洁美女.
四月紫罗兰飘香和石榴朱唇等浪漫情景竟以拉辛悲剧手法表达. 好象是费德尔(译:拉辛同名剧主角)在嘶吼"月光如水,
沐浴着我们的灵魂", 或是用奥赛罗的语气对着cheng琮晶莹的泉水注入柳树下一口简陋水井的潺潺流水歌唱.
在三百多刀叉啄食吱嘎作响的喧闹情况下,
诗歌与朗诵者之间拉锯战的唯一战败者乃是诗人.
他们都已作古, 这些诗人.
在路上遭人暗杀.
这些临时喜剧演员无才而有心,
一心想藉可笑的舞会帮助一个无根的民族求生并且不忘本.
已经有人悲观地预言被放逐者的第二代就会忘记一切.
这儿人们到处都这么说. 刽子手正为此乐不可支.
其实事实恰恰相反.
而且这一回既不需要舞会, 也不要盛宴的招徕.
*
我们的房子门口有个"家庭作坊"的牌子,
我们从来不知道今人所谓的一周三十九小时工时是什么意思.
以"互助"或"慈善"为由推迟或中止工作是说不过去的.
晚上, 常有不速之客全家造访.
只要听见五楼的刺耳门铃一响, 由楼道里拉一下一个大把手,
下面的大门就开了. 我扒在栏杆上盯着楼梯仔细观看,
想辨认出来客. 一楼之前照明不好,
但以后就渐渐越来越清楚. 从他们是走着走着就休息一会儿,
还是三步两步飞奔上来, 我可以猜到他们的年龄、他们的家庭组成.
习惯以后, 我就越猜越快了.
是米纳贤夫妇带着两个孩子, 或是麦尔寇年姐妹带着妈妈,
或是阿瓦建先生和太太因为他们似乎老也爬不完这个楼梯.
一等他们走到最后一节楼梯, 我们已热情欢迎打开了对话,
从而使他们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走完最后那几级楼梯.
我们是撂下活儿还是边做边谈就看与来访者熟不熟了.
大家也谈一点法国, 但主要还是谈亚美尼亚.
我们为生者喜, 以免为死者忧.
亚美尼亚报 "Haratch" 的创办人、政论家署名CH 的社论经常是我们的话题,
人们从自己的氏族出发各抒己见, 大家谈得久久不散,甚至忘记第二天有集市,
也忘了好多的皮子、布料和焊枪还等着这些家庭鞋匠、裁缝、成衣工或首饰工.
总是客人突然说:
"哟! 孩子们,
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下一次就该我们回访了, 道路相同,
只是方向相反.
客人走了以后, 圣雅克街101号的灯却亮着,
一直到把一天累积的活儿全部赶完为止, 赶着交货.
以后, 很久以后,
电话取代了突击访问, 日子和时间都是事先商定的.
再以后就是很讲究的帖子(一半是印的,
一半是手写的), 写着"某某先生和夫人讫愿于某日在某处接待某人...",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有访客在座那些晚上的热情气氛, 我卷缩在一个角落,
尽量减小自己的体积, 免得人家注意到又是小孩上床睡觉的时刻了.
第四十二章
我这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长崎的核风暴已提前登陆我家. 家人个个面色苍白、一息仅存,
围着一封信不敢拆. 信封左上角寄件人的姓名是"法国财政部,
税务总监". 还有一个园印戳,
说明财政部座落在一条名字很好听的"美林"街.
收件人的姓名写在信上, 从信封空出的窗口露出.
我仔细研读这潦草的字迹, 却仍不能分辨"M"大写字母后面究竟写得是什么.
我不确定是个"r"字没有写好呢,
还是"me"没有写完,
所以既可能是给父亲的信, 也可能是给母亲的.
不过, 姓倒是写得很清楚,
因此我说:"是给我们的信."
不知是谁竟然还有力气结结巴巴地说:"...打开吧!",
于是我着手拆这封法国财政部长的来函.
哪里想到这第一回接触竟然导致了最为持久的接触, 而且让我看到了忠贞不渝的情谊.
我发着抖摊开了这封写得很奇怪的信.
整个一封信都是印在格子纸上, 有几行还用小十字杠掉了.
还有一整段被划掉的, 但显然有后悔了, 又用一系列"之"形符号盖在斜线上以恢复原文.
我第一个反应是纯美观方面的反应. 整个这一套"对你适用"和"对你不适用"的做法看起来有草率之嫌.
我就绝不敢把这样的作业交给老师.
现在我得从这些杂乱的删改之中看出点名堂, 好向在我周围急切等待的人们交代.
由于我的双语环境, 我一般都可以差不多边看边译.
头两行我就是这么做的:" 某中心直接税稽查请某人尽快提供..."
从那以后...就像我突然间给弹到中国长城那一边去了:
全是些我看不懂的词, 什么"财源证明...专业费...减免...扣除数...总收入...家庭收入上限(491栏.
a,b,c)".
表格指示填表人参考后面几页,
可是后面的解释却是这么写的:"应计收入'R'(36栏)除以份数'N'(35栏)即得家庭收入系数'Q.F.'"
我在代数课里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符号.
与法国有关的事他们都把我当"特派员",
可是对着他们这么多双焦急的眼睛, 我却丝毫无法解释这封信.
一开始我责怪自己一定是上课时没注意或疏忽了, 继而一想,
大概还是我的病假太长:这些谜样的数字和代号肯定是教过了,
只是我正好不在.
当时我那里知道复杂的财政词汇之不易懂是一辈子都如此的.
仔仔细细阅读了这封印刷体信的头三页, 我断定这位"字迹潦草"发信人一星期有两天有空:
星期二和星期四, 九点到十二点,
他还向我们顺致崇高的敬意.
最后这一行字我特别往心里去, 让我有几分不安,
我们决定选星期四, 我可以陪母亲一块儿去.
等每个人都回去做活儿了, 我开始看信的最后一页,
由于字体太小, 得把鼻子贴到信纸上才看得见.
其中一段真把我吓呆了:"凡申报不实不全者得坐监一至四年,
罚款..."后面还附了法令号码和日期以示此言不虚,
这话我可不能翻译.
*
虽然遵照信上说的"尽快"指示,
但离星期四这个大日子还有好几天,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多方请教,
这才听说一个崭新概念: 所得税.
以前, 我们就用手工赚来的钱买东西.
我们这套最简单的经济体系总需要量入为出, 因为出的总比进的快.
我们勉强收支相抵, 可是现在国家又要一份,
根据信里的说法, 这一份得据"税基"来计算.
这位不请而至的不速之客的胃口可能迫使父亲得回去上夜班.
星期四见官府的前一晚, 大家都很沉默,
都有心事, 通常给我们增添生气的人虽然努力想让气氛轻松却无济于事.
当时学校里教学还着重"强记",
得最高分的是能默写"路易十四统治"一文并且冠词、副词全部无误的学生.
这天晚上, 我突然记起这段历史里整个一章而且懂了它的意思.
我对自己能鉴往知来极感骄傲, 于是滔滔不绝大讲古时候的税制.
我还用对空气和光的提供者--门窗--上税做比方;
"盐税", 盐由国家专卖,
每人按官价都有定量消费, 违者以欺诈罪论; "什一税"交给教会;
"人头税"、"人口税"是农奴缴的苛捐杂税,
"间接税"又是另一种得向贵族缴纳的税...其实也就是大革命取消的各种税捐明天又将以"所得税"的形式再度出现. |